1 Granary :时尚在左,答案在右
对谈主编、创始人 Olya Kuryshchuk 和资深编辑 Aya Noël,论时尚幻景、学习过程与成功的定义
- 采访: Zsofia Paulikovics
- 摄影: Rosie Matheson

时尚行业神秘莫测,难以理解和言说 —— 然而,这对于一本杂志来说却并不见得是件坏事,它可以带读者去秀场幕后一窥究竟,并由着读者自己得出结论,让他们感到参与其中,感到自己不是被排除在时尚圈之外的局外人。但尽管如此,“我们不是一本时尚杂志,”Aya Noël ——《1 Granary》资深编辑这样定义她从事的这本杂志:“比起迎合和推广,我们更多的是在质疑:质疑那些设计的用意,质疑某种潮流发生背后的含义。”在新一期《1 Granary》即将付梓出版前的一个周末,我与 Noël 以及主编 Olya Kuryshchuk 在东伦敦 Shacklewell 街的一家咖啡馆碰面。Kuryshchuk 来自乌克兰首都基辅,于 2013 年在中央圣马丁学服装设计专业学习期间创立了《1 Granary》。编撰这本杂志让她得以每日在学校走廊上与来来往往的人交谈,她说这满足了她想要认识形形色色不同人群的一点“小私心”,“幸运的是,或许该说,令人难过的是 —— 我曾经很寂寞,也很孤独,而且我不抽烟也不喝酒,所以我不得不制造一些机会来结交朋友。”此后的六年时间,她们共同经营着这本杂志。除了常规期刊定期出版以外,她们每年还会举办名为“VOID”的时尚展,旨在为年轻设计师与大师级摄影师搭建平台建立联系。此外,她们还创办了一个专为展示新兴品牌的陈列室,这个陈列室的功能介于代理商和新品牌“联合会”之间,这些“附加动作”都使得《1 Granary》更像一本时尚领域的行业性杂志。
“在中央圣马丁学习期间,我一直觉得自己没学够,或者应该说我不知道如何用正确的词句去展现我的文化知识。” Kuryshchuk 在我们谈论关于自我怀疑的话题时说。她还说起会那种对自己的观点不坚定的感觉。“我只是觉得我找不到合适的语句,” Kuryshchuk 继续说。“然后我遇到了那些善于遣词造句和流畅表达的人,他们听起来非常博学,懂得也很多 —— 仿佛他们每个人都早已经将这些需要被讨论的文化了解得十分透彻一样。”我对此思考了很长时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参与文化其实更多地是到达、是身在其中,而并非为了“到达”去付出极大努力(这些努力通常也令人尴尬)的过程。如果我们都如此笃定,如此明确,那我们是否会忘记去提问?我们信任的出版刊物是否必须要提供所有答案?对于这些答案,我们是否都需要认同?我和编辑 Olya Kuryshchuk 和 Aya Noël 相约在这家咖啡馆,共同探讨资金、杂志期刊以及在曝光时代如何定义成功的标准这些话题。
Zsofia Paulikovics
Aya Noël & Olya Kuryshchuk
你们新一期杂志的主题是“过程”。我想要了解一下《1 Granary》的发展过程 —— 如今站在这里回望最初的起点,去思考这本印刷杂志创办之初的种种经历 ,应该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你们刚开始的时候,是如何承担杂志产生的各种费用的?你们如今会给自己发工资吗?
OK:最初我们靠的都是赞助。比如说拍摄,很多摄影师都是无偿工作,但是没有办法,杂志需要出版。当然,我们也会详细问他们工作过程中需要些什么,所以,我们在现场给团队成员做饭,打扫 —— 这些事情都做了。此外,所有线上内容的拍摄都是在我的卧室完成的。我们向学校租了设备,而最初那一张张照片都是我自己派的。在时装周期间,我连续 36 个小时不睡觉一刻不停发内容以确保我们网站的浏览量始终保持。到如今,所有东西都上门来了 —— 广告、赞助。但是,我却不想因为这些而丧失杂志的独立性,这一点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不必因资金或资源而受制于人,也不必为“涵盖那些品牌?”、“多写多拍哪些品牌?”这些问题为烦恼。而且,我希望阅读这本杂志的人也能够看到我们的成功其实也有幸运的成分 —— 比如,大牌诸如 Comme des Garçons 如今也赞助我们,但其实他们的赞助来得非常令人意外,我们只是给他们门店的销售人员发送了电子邮件而已。
AN:就我们的工作方式来说,其实我们也可以轻松绕过资金而走自己的路。而让我们可以这么做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父母的支持。在这一点上必须得坦白, 如果我们不去中央圣马丁学院上学,我们两个都不会有今天的成绩。我们真的很努力,作为一个新人想要破开坚冰闯入时尚那个相对封闭的圈子其实很困难,不过,我们已经进到里面了。
「时尚有一个切实存在的问题,那就是对工人阶级的迷恋,大部分情况下,这是这个行业为自己所作所为而道歉的一种方式。」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当资金存在时,你不一定会有相同的创造力。
OK:当然,这又让人想起一些别的问题 —— 您想做成什么事的时候,是否需要在 20 多岁的时候就开始,还是可以先稳定自己的经济基础,然后在 35 岁、40 岁时再开始也不迟?
AN:我们在办公室里讨论了很多与权势利益相关的话题,但这是一个难题,因为一切都被笼统的分类所掩盖,以至于两者之间的差别让人难以察觉。 没有人愿意进行一场艰难的谈话,他们只是想表明自己知道这是错误的。
OK:而且在英国有这么一个传统:每个人都在装穷。
AN:当前,时尚媒体的语言有其固定的结构格式,一旦某个人的背景出身不那么显赫,那这一点就会在其个人介绍的第一句话中被提到,紧接着就会直接列出这个人所获得的所有奖项。 时尚媒体会将这个人描绘成一个特别的例外,但同时又说:“看,这其实很容易。任何人都可以做到!”一位设计师在我们的一些匿名采访中提及:“我知道为什么编辑如此爱我,大多是因为我出身贫苦,而编辑中的很多人却又来自上流社会。他们乐于假装自己是善良的撒玛利亚人,而我必须站在他们的身边,并且向世人展示他们有多么的乐善好施。” 时尚有一个切实存在的问题,那就是对工人阶级的迷恋,大部分情况下,这是这个行业为自己所作所为而道歉的一种方式。
你们会给撰稿人支付稿酬吗?
OK:我们给每一位全职工作人员支付薪水。团队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清楚我们每一分钱是怎么来的,所以对于杂志收入多少、我个人有多少薪水也都十分清楚。
AN:我也确实希望我们将这件事作为杂志发展进步中的首要任务来对待。 目前,我们试图确保人们至少在我们这里可以学到点什么。
OK:有的时候会有那些人来我们这里 —— “我刚给 McQueen 免费工作了半年,所以你现在必须得给我支付报酬。” 还有一些人是从《Vice》或是康泰纳仕这些有名的期刊或媒体来的,然后对我们说:“这已经是我的第二还是第三份无薪实习了,我不能继续再无偿工作了。”我不是想为我们自己辩解,但我觉得这种想法和职业发展的顺序不符合逻辑。当然,你之前的公司确实都是业内知名的大牛,但你写的文章都是什么质量呢?我经常问他们,你的梦想是什么?你想认识哪些人?你想写哪种类型的文章?告诉我这些,然后我们会帮助你。看看那些与我们合作的作家和编辑当时都是在什么位置:Osman Ahmed 成为了时尚媒体圈大佬 Tim Blanks 旗下媒体的评论员;Sara McAlpine 当上了《System》杂志的责任编辑。《i-D》的 Steve Salter 曾经对我说:“ Olya,我们当然要偷师。我们干嘛要在这件事上遮遮掩掩。”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我们对设计师也负有很大的责任,因为如果你从一早就开始公开支持他们,你得确保你最后不把他们坑了。


你的意思是你的支持会把他们推向名利场?
OK:我给很多人做过咨询,有些年轻设计师告诉我,“我被 VFiles 选中,要去纽约办一场秀。”这时距离这场秀开场不过两周时间,然后我接着问,在他们通知你之前你是否已经计划好要成立你的品牌?对方回答:“并没有。”我问,你知道为什么你要做一个自己的品牌吗?回答是:“不知道。”你有团队吗?“没有。”你有钱吗?你的家人可不可以支持你?“没有,也不会。”你知道你下一季要做什么设计吗?“我不知道。”所以你为什么要做这场秀呢?“这是一个天赐良机啊 —— 我要去纽约时装周,我将有自己的秀。”我只能说:“你这就是在自杀。”
AN:当我们把某个设计师放上我们自己的 Instagram ,我们就知道这张照片会被伦敦的其他杂志选中,所以他们被 VFiles 这样的公司选中的几率就会增加。
OK:我们如何确保自己的工作符合道德并具有价值?目前我们还没有完整的答案。我们是否要对设计师的身心健康负责?我对许多杂志的最大不满之一是,他们认可和支持的作品中 90% 都非常平庸,而且我认为这确实损害了这些设计师。现在有如此多的中央圣马丁学院的学生,甚至在毕业之前就已成名。然后他们的每日工作就是应对各种采访,各种各样的活动中都能看见他们的身影,而他们已经停止了设计,他们错过递交设计作品的截止日期。如果仅仅两年的服装设计教育就已经让他们成为天才,那想象一下再过几年他们会变成什么样?
AN:为什么这么多杂志、平台和编辑们如此急于圈出谁是新一代的天才呢?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想帮助这些年轻的设计师,而更多的是满足于自己,“如果我能够发掘天才,那我自己也是天才。”
杂志都奔着同一个方向去竞争,耗尽了读者资源,使用相同的创意素材。 但是,竞争虽然激烈,彼此之间也有一种默契的共识,即已经定型的话语方式不应该被破坏。
OK:谁创造了这种话语方式?你打开一本杂志,上头每一页照片都是由某个时尚总监的女友、好友或是室友拍摄的。当然某种意义上,这种工作方式很美妙,你带朋友来工作,其乐融融仿佛一家人。但如果你声称自己的作品代表了文化,那我不能认同,由闭塞的小圈子捣鼓出来的东西怎么能代表文化。而且你最后会让自己陷入仿佛“皇帝的新衣”那样的处境中,团队里没人会说一句不好。如果一个热门设计师出了一季糟糕的设计,估计得花上七季才会有人跳出来说:“实际上,那糟透了。”
AN:或者说,在当下批评的唯一方法是通过网络的集体声讨。 我们在本期杂志中探讨了“过程”,其中一个讨论角度就是关于原创性和复制性,这一块内容以我们与 “Diet Prada” (译注:Instagram 知名账号,主要内容是曝光时尚设计作品的抄袭)的对谈开启,随后我们在文章中对他们进行了深入的分析,想要告诉读者其实他们关于抄袭分析其实是非常肤浅的。
OK:这个账号的内容颠覆了你在时尚学校六年时间学到的东西,和你学的那些关于参阅文献档案和调查研究的工作方法整个是反的。其实没有参考档案和文献为佐证,你的设计作品甚至都算不上出色。
AN:我们采访了媒体、教育、法律和艺术史方面的四位专家,请他们谈关于创意和时尚复制的概念,以此作为我们对此问题的回答。 Angelo Flaccavento 谈到,目前在 T 台上看到的相似款式越来越多,根源在于时尚体系正运转地越来越快,以至于设计团队没有时间进行较为完善的研究。我们还采访了纽约帕森斯设计学院的 Donna Karan 时尚专业教授 Shelley Fox,她认为,每个学生都从抄袭开始,而这恰恰也是最有趣的地方 —— 对于那些启发你的作品进行个人化的再解读。我们试图弄清原创的核心意义以及关于真实性的理念为何具有很高的商业价值。“Diet Prada”所做的只是指出症状,而没有理解问题,更并且没有提出任何解决方案。他们所做的只是打着道德的幌子行欺压之实。
「在我看来,我们之所以把那些不会设计的人推出来,多半是因为时尚行业如今与气候变化联系紧密 —— 我实在找不到这些衣服有什么理由要留存于世。」
对你们来说一个好的设计作品的标准是什么?你们是以何种方式结构那些视觉上来说十分前卫的作品?你们俩看起来似乎都对自己认为是优秀的那些作品有着强烈而飞速的意识。
OK;好吧,我很高冷。(笑)我首先会考虑这个设计是不是源自于一个好的想法,信息传达地是否清晰。这一系列的作品实际上是在设计还是主要在造型?在伦敦时装周,通常秀完了以后不少时尚编辑会说:“这太棒了,我太爱这气场了。”
但这不是也很重要吗?人们想从时尚里看到光辉灿烂的东西,看到那些能量和气场。
OK:你当然可以去关注这些,但请不要称呼那个人为时装设计师。你可以叫他(她)艺术总监、造型师或者表演者什么的。你来看演出,而且这场演出很精彩,我的意思是,许多大牌的掌舵人并不是设计师 —— 他们是创意总监。Virgil 一直说自己不是设计师。对此,我十分理解。你不需要成为设计师也可以运营一家公司。 但是你需要清楚这项工作的意义,否则所有的东西都将失去所有意义。而且我也不是说想要成为为设计师就必须要接受时尚方面的专业教育,你可以做学徒,上哪儿去实习或者做裁缝,甚至是在家看很多 Youtube 视频自学。渠道和形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要有一定水平的手艺和技能。在我看来,我们之所以把那些不会设计的人推出来,多半是因为时尚行业如今与气候变化联系紧密 —— 我实在找不到这些衣服有什么理由要留存于世。
我理解你为什么想关注在设计而非舞台效果上,但是时尚作为一个行业,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舞台效果和戏剧性,依赖于创造欲望和独家性,并让受众意识到这一点。
OK:我认为独家性没有任何问题,而且我希望有更多的独家作品产出!就像你加入一个有强烈自我特征、有非常特定美学的品牌,然后你去看另一场完全不同的演出,他们有自己的团队,你需要非常努力才能站到他们中间。我觉得问题是在于(不能说是问题,而是无趣和奇怪的地方),如今的每一场演出,都是同一批人马,秀场上走着同一批模特,邀请同一批网络达人,由来自于设计学校和美院的同一批酷孩子操办。然后,所有时尚媒体都大肆推广这个“新发现”:这些人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文化,这是一种包容的文化,吸引其他人想加入其中,但这都不是真的。
但时尚刻画出一种幻景,这一点感觉还挺关键的,至少对我来说。
AN:但是这种幻景应该不是现在的这种幻景。手艺和机能也能织就幻景。我们还没有天真到真的认为自己可以创造一个全新的时尚系统。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要做一本杂志,我们需要为这个系统做点自己的贡献,那我们应该贡献出什么呢?我们与采访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导师,他们都说了同样的话:学生们的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害怕失败,甚至害怕自己可能那天就不会再创造了,这已经变成了一个系统性的问题。我们想考量一下时尚界对于成功的定义。

可能风险会越来越大,而且越来越公开 —— 你是不是做到了与调研报告一致?你在对的年纪取得了相应的成就吗?
OK:但是取得什么成就?去年,我入选了 “BOF 500”(译注:由国际知名时装网站 BOF 每年评选出的世界时尚最具影响力 500 人名单)。这很棒,很令人激动。然而,后续的晚宴东西很难吃,而且也很无聊。然后你就回家了,你的银行账户也并没有上涨。然后你幻想着,“估计会有一百多号人给我写邮件,争着给我工作机会!”但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
所以对你们来说,成功意味着什么呢?
AN:当然啦,我依然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上榜 “BOF 500”。(笑)如果真的能实现,我将感到非常自豪。但对我来说,更令我感到成功的是我们与读者和受众之间的紧密联系。
OK:想法只能是长期的。我认为要在未来得成功的愿景使成功这件事变得更加困难。 30、50年后我们会是怎样的?
Zsofia Paulikovics 是一名生活在伦敦的职业撰稿人,目前是《Dazed》杂志的编辑助理。
- 采访: Zsofia Paulikovics
- 摄影: Rosie Matheson
- 翻译: Yuan Ruan
- 日期: 2019-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