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性情欲:性与毛衣女孩
保暖 VS. 奢华 —— Haley Mlotek 对毛衣的不变忠心
- 文字: Haley Mlotek

裸身,的确与情欲相关,然而它与气候及其它文化形式的关联似乎更加紧密。只要季节更替现象还存在一天,经历季节变化的人们就会发现:在七月做爱是一种感觉,而在一月做爱则会是另一种滋味。在《萨德式女人》(The Sadeian Woman)一书中,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写道:“情人之间最原始的裸露,是生活在寒冷气候区域的中产阶级所特有的现象;在北方的寒冬里,只有付得起卧室中暖气费的情人们才有可能赤身裸体。”就像想到寒冷就会联想到炎热,想到毛衣就会让我们联想到性,正因为毛衣本身就充满矛盾。比起我们已经拥有的,那些不该奢求的事物总是加倍另人渴求。“你冷吗?”这个问题被提出通常可能出于两种原因:想为对方添一件衣,或者暗示两人可以靠得更近。
圆领毛衣最初由渔民的妻子织给丈夫,用来抵御他们工作中的潮湿环境,看上去与性感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关联。通常用羊毛织成,正如大多数天然材料一样,这种原料有着“高风险高回报”的特点 —— 若制作精良则柔软亲肤,若粗制滥造则毛糙扎人。它不像丝绸那样光滑,也不似被诟病的皮毛制品那样不人道;不像女性内衣那样将身体展露无疑,也不似高跟鞋般诱人把注意力放到双腿上。

1957 年电影《啼笑姻缘路》(The Wayward Bus)中的简·曼斯菲尔德(Jayne Mansfield)
直到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毛衣的形状才开始被性感化。我们的母亲通常会信誓旦旦地保证:“内在美才是真的美。”尽管这很可能并不是她们的本意。那时的毛衣是为了突显“弹头胸衣”的形状 —— 一种特别强化沙漏式身材、带着夸张的胸部椎角凸起的内衣。“弹头胸衣”有时也被称为“锥形胸衣”。麦当娜(Madonna)在 90 年代的“金发的野心”(Blonde Ambition)巡回演唱会中所穿着的,那件由 Jean Paul Gaultier 设计的锥形胸衣就是这种胸衣的当代版本(当然她并没有打算在外面套上毛衣)。1937 年,拉娜·特纳(Lana Turner)因在《永志不忘》(They Won’t Forget)中的短暂露面而获得了“毛衣女孩”的美名 —— 如此身材自然需要用柔软的衣饰来衬托。简·拉塞尔(Jane Russell)、简·曼斯菲尔德(Jayne Mansfield)和玛丽莲·梦露(Marilyn Monroe)等当时的好莱坞偶像明星都曾拍摄过身穿紧身毛衣的照片;时尚美妆作家 Marie Lodi 认为这种装扮既带有“邻家女孩挂历牌”的元素,又有着其反面“坏女孩帮派”的风格。Miu Miu 把这种蕴藏在毛衣中的拘谨与俏皮把握得炉火纯青,让羊毛和编织看上去总是更显娇态,而非腼腆。记得当菲比·费罗(Phoebe Philo)离开 Céline 时,我读遍了几乎所有表示惋惜的文章,只想守住那些她所塑造的女性形象 —— Céline 女性看上去似乎熟知其中的真谛:毛衣在身,为爱人而穿;亦或赠与毛衣,被爱人所穿。

Miu Miu 2019 春夏系列
尽管毛衣的质感通过屏幕或照片呈现时并无法被人们亲手触及,但却照样让人渴望拥有。羊毛、开司米、马海毛这些带着轻柔绒毛的面料,让视觉似乎也产生了触感。想象自己在冬天的某日宅在家时的样子,我眼前总会浮现起 Sade 的那张照片:手抵着前额,微微泛着光泽的红唇,轻闪着光亮的银色圆形耳环,外加一件蓬松而光彩照人的白色翻领毛衣。艾萨·凯特(Eartha Kitt)在 20 世纪 50 年代末期也拍过类似的照片,她穿着系扣毛衣和七分裤、脑袋后面搭着一件有着豹纹图案衬里的羊毛大衣,蜷着膝坐在沙发的最边角落。在我的想象中,这是属于夜晚、周末、下班之后、睡觉之前的造型。再想象一个清冷的周日下午晒着午后阳光的自己,我想起了莎朗·斯通(Sharon Stone)在电影《本能》(Basic Instinct)里的那套大地色调造型(我总是念念不忘莎朗·斯通在《本能》里的样子),她裹着一件驼色针织开衫,衣服的颜色只比围绕着她海滩别墅的沙子颜色要深一些。

还有一些毛衣则讲述着身体的概念,像绘制疆土般勾勒着它。Carven 格子条纹毛衣 上那些色彩对比鲜明的线条交错而过,仿佛是身体的矩阵;它通过制造幻觉来达到夸张的效果。就像太小或太大的毛衣都会让脑子开始展开白日梦般的联想。类似 Cher Horowitz 气质的女孩,总会想要一件露脐毛衣,因为这样的造型能让她在校园小团体中装成熟,同时也不用担心商场里的冷气太足;而类似爱莉安娜·格兰德(Ariana Grande)气质的女孩,则像 ELLE.com 的作者 Estelle Tang 所说的:会想要那种光腿穿超高筒靴搭配超大号廓形卫衣的“灯罩效果”。Estelle 自己在尝试这种造型时进行了为期一周的记录,日记中解释道:“上身像是灯罩,而纤细的双腿就像是下面的灯柱。”这款造型之所以成为青春期少年的梦想装扮理由很明显:造型搭配越不适合任何天气、越与自己的身体格格不入,就越是他们的坚持所在 —— 这种悖论对那些懂行的人来说非常合理。裸露着双腿搭配厚毛衣的装扮,让欲望也显得更加理性也更循序渐进:“各个击破”在这里同样适用。

克里斯汀·斯图尔特(Kristen Stewart);2016 年电影《私人采购员》(Personal Shopper)
超大号廓形卫衣还有另一番青春期的用意:用不着担心衣服太快就容不下自己飞速发育的身体。去年一整年的每一个天气允许的下午,我都会穿上那件因打折而一时冲动买下的淡紫色毛衣。这件毛衣被我洗洗穿穿了太多次,以至于领口已经产生了不均匀的褪色,变得像是扎染过的粉色一样;袖口也因为我在工作期间感到焦虑时的拉扯而变得松松垮垮。我穿着它出门时会把耳机从领子里拉出来,这种穿法是我从克里斯汀·斯图尔特(Kristen Stewart)2016 年的电影《私人采购员》(Personal Shopper)里学来的 —— 她无精打采地在火车上等幽灵爱人回复短信时就是这幅装扮。影片中她穿的毛衣与我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造型师和采购员的打扮一模一样,当时我还在零售业工作,也是在那时候学会了与那些期待博人眼球的女人们交谈。第一眼看来,一件好的毛衣总会给人自然随意的印象,但却绝非轻率随便。人人都知道,合适的毛衣只有在穿着者觉得舒服时才是最好看的。

Céline 2018 早秋系列
我还想到了高中参加课外社团时所穿的卫衣(这也是唯一想要穿卫衣的理由),上身后让人一眼就能认出你属于哪个团体,或者至少猜到你每天下午放学后的去处。Gucci 近几年推出了“超级浪漫的校园款”和“精英学院尖子生款”,这样父母就不会追问他们在哪里过夜了。而 Raf Simons 的“Drugs”常规版型卫衣则能展示你课外时间的阅读书单 —— 肯定是 Cookie Mueller 而不是简·奥斯汀(Jane Austen)。我和我的老同学们不但都还保留着我们的“忠诚卫衣”收藏,而且正在积攒一柜子印有雇主单位名称的衣服。ADER Error 的拼接 logo 毛衣让人联想起高科技公司在前景看好的全体季度大会后可能会发给员工的活动服的高级版本;同时,Gucci 的派拉蒙影业卫衣则像是为从电影学校毕业,刚完成第一份制片助理工作的女孩设计的 —— 考虑到她参加电影节时,需要为抵御圣丹斯的大雪或加拿大的严寒而穿得暖和些。当然,这些大牌奢侈品卫衣也存在其局限性,弗兰·利波维兹(Fran Lebowitz)就曾说过她无法理解在衣服上印标语这件事:“如果人们根本不想听你说些什么,你凭什么觉得他们会想要听你的毛衣在说些什么?”这种观点同样适用于寻找工作机遇的情境:你可以为了一份你想得到的工作而穿上合适的服装,但却不能在袖子上直接印上你的简历。

Raf Simons 2018 秋冬系列
“你属于哪里”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你得到了何种传承”、“你的心在何方”。穿上一件属于别人的衣服是另一种表达暖意和渴求的方式。《The Folded Clock》是一本用打乱时间线的方式呈现的日记书。这本书被我读了太多遍,连书页都近乎摇摇欲坠。书中,Heidi Julavits 讲述了一段在国外游学期间与助教成为朋友的故事。在 Heidi 的记忆中,相比其他学生,这位助教更年长、更漂亮、也更酷。当她让 Heidi 穿上自己最好的那件毛衣时,说明了她们之间的亲密程度,也说明了 Heidi 已赢得这位漂亮女孩的关注:
“如果我们还是在美国的大学里的话,她把这件毛衣奖励给我就相当于是一位稍年长的男友把自己穿旧的脏帆布夹克拿给一个女孩穿一样。从这夹克独特的磨损形状,每个人都会看得出这件夹克就是他的。我母亲那个年代,男人会把自己的校戒送给女人;如果他们是校队运动员的话,则会送给姑娘们自己的棒球夹克,以此来宣告“名花已有主”。而女人们则会…… 我也不懂为什么她们会想要戴着或穿着这些被赠与的东西,难道是为了证明自己足够抢手,以至男人们会想要宣告对她们的占有吗?我读高中时,向父亲借衣服来穿的频率要比向母亲借衣服的次数更为频繁。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只是更喜欢父亲的衣服,同时也是一种对我假小子式童年的合理延续。现在想来,原因可能远不止如此。”
我有一件从一个我曾经爱过、但已经不再往来的男人那里拿来的毛衣。我只是把它放在抽屉里,虽然在我的视线之外,但却常常惦记着。它就像是一颗“泄密的心”,只不过让它跳动的是羊毛,而不是血液。穿上这件毛衣时,我感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当然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还有一件毛衣是另一个男人送给我的礼物 —— 若是让我自己选,我绝不会挑这个颜色。我把它挂在每天会看到的地方。穿上它时,觉得自己更像是他想要让我成为的那种女人,这种感觉倒也不错,不过仅限于极少数时候尝试,就好像是偶尔从“自己”中脱离,休息片刻。

Jean Paul Gaultier 1985 秋冬系列
过去的几周里,我花了好几天时间在电商购物车中反复加入又删除各种款式的毛衣和卫衣,想象着不同适合穿它们的场合,并向自己保证如果真的下单的话,不能收货当天晚上就把它们随便扔在地上;我会把它们挂起来,叠起来,放进有雪松香囊的衣柜抽屉里,好好保养它们;我会成为不用裸露半寸肌肤就充满诱惑的人;我会耐心地等待穿毛衣的合适天气 —— 只要这种天气还存在的话。或许随着适合穿毛衣的天气越来越稀少,毛衣也变得不再仅仅为了保暖,而成了一种奢侈。趁还来的及,尽可能地享受寒风和清冷的阳光,寻找渴求不合理之物的深意。也许随着越来越多地自我暴露,我们会开始想要一些遮盖和掩藏。正是这些同时存在的种种矛盾性,才让毛衣成了我最持久不变的执迷。在关于全球变暖的所有恐惧中,排在我清单最末尾、也最先想到的就是:我真的会非常想念毛衣。

1995 年电影《独领风骚》(Clueless)中的艾丽西亚·希尔维斯通(Alicia Silverstone)
Haley Mlotek 生活在布鲁克林,她的文章曾发表于《纽约时报杂志》(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ELLE》、《The Globe and Mail》、《Hazlitt》等媒体。
- 文字: Haley Mlotek